真的,直到离开了武大,才明白对她的牵挂是如此的刻骨铭心。那么,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呢?为什么要在那个四月的早晨做出那么固执的决定?是不是骨子里的那种宿命使我知道这个美丽的所在并非我的久留之处,从而毅然说服自己早日离开她的身边?或者是那种极致的美总是使我觉得生命的玄虚从而逼迫自己去面对活生生的现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角落消失于另一个角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一种匆忙而又迷茫甚至疲惫的状态中渡过,青春的脚步越走越远,敏锐的心灵日渐迟钝而又难以感动,就这样,我不停地走,不知到何日才能停下我的脚步。害怕那一天,但又明明知道那一天终将来临,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忐忑不安中,我还是必须面对与她离别的那天。
我相信每一个在武大呆过的人对珞珈山的一切都会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情。这种感情与武大的美丽无关,与她三月的樱花、八月的桂花、冬日的梅花无关,武大是一个绝对与花无关的地方,但她与秋天的枫叶有关,与秋天那黄遍校园的梧桐有关。
梧桐武大,武大梧桐。
武大是秋天的,秋天的武大。
色调是黄的。多层次的黄,浅黄,红黄,金黄,残黄。大块大块,浓墨重彩,从高高的梧桐树的顶端慢慢地倾泻下来,于是整个校园在梧桐叶的飘零与闲坠中渲染得一派寂静一派感伤。最动人的黄是珞珈山上那满山遍野的参差不齐的黄,站在樱园顶上眺望整个校园你感觉到的只有满目的舞动的黄色在悄悄拨动你的不易觉察的愁绪。秋天是属于武大的,而武大本质上是诗的,是真正的豪放派的古诗。从某种意义上说,武大属于文人,属于每一颗敏感而又丰富的心灵。武大的本质是悲剧的,是那种时时能使人感触到内心深处最脆弱角落里的落寞。与梧桐构成有机映衬的是武大的枫树,枫树并不多,不像梧桐在校园的霸气和任性,枫树显得内敛含蓄得多,至于分布的范围,大约只在枫园的两侧有几十棵,还有新图书馆的后面有一些。种类也不多,有五角枫和三角枫两类。绿绿的几个月后,枫叶终于像个长相平平的姑娘在十八岁那年摇身一变成了最动人的姑娘,满身的叶子色彩斑斓,每一片叶子都精致无比,于是便有了采枫,难得的采枫的心境,武大的女孩有谁没有采过枫叶?有谁没有为自己留下一份秋天的记忆?使人遗憾的是,那种最美的状态最多只有两个星期,经受几场狂风暴雨,满地黄叶堆积!枫叶便默默告别了她灿烂的季节。若干年后,当我打开旧日的书本,看到几片飘零的枫叶鲜艳如昔,我还能记起那份采枫的心境欣喜或者感动吗?也许,短暂的美,美的极致的飞扬,生命中最动人的画面都是转瞬即逝吧!在这一点上,我感谢武大的樱花,樱花的完美与短暂以无可挑剔的意象启悟着每一颗被世俗的尘埃遮盖得失去光泽的心灵去理解与生命有关的某些主题;在这一点上,我同样感谢武大八月的桂花,她以淡淡的宜人的无处不再的香味毫不张扬地昭示了一种最简单的美,尽管她不构成武大最本质的一面,但如果说武大是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地方,桂花毫无疑问就是她的味;在这一点上,我同样对武大冬日里悄然傲放的梅花充满敬意,梅花与生俱来的高洁与清逸将粗犷的武大点缀得灵气十足可怜楚楚,梅花是武大所有曾经寻梦并且还在寻梦的那真正的一群的寄予所在,在意象的相关联想中,梅花与闻一多的长衫,与郁达夫的风流身影有关。短暂往往是生命的永恒所在,绚烂归于平淡,武大以她天然的物语在静默中传达着一切。
在七月的喧闹中告别武大后,你还记得人文馆那永远九点差十分的钟吗?还记得桂园小道的幽静与曲折吗?还记得枫园那条长长的要使我们消失于另一个世界的路吗?还记得樱花大道的匆忙与宁静吗?还记得情人坡里那条也许留下了你青春伤痛回忆的小径吗?还记得风雨操场夏日扬起的尘土冬日雪中狂奔的疯狂吗?还记得留学生楼后面那个叫做“一棵树”的小餐馆吗?还记得初冬的夜晚,枯枝上挂的那轮皎洁冷淡的月亮吗?也许,我们还应该记起另外的一些东西,诸如寂寞的神情冷峻的始终在沉思中的闻一多,诸如像布达拉宫的古旧宿舍里长长楼梯上撒满的血迹。是的,我们当然会记起这些,但我们心照不宣,作为一个武大人,我们对她的牵挂最终是因为她能为我们提供一个心灵栖居的角落,她令人感动的地方正在于在那份大气的美中始终能给我们一份只属于个人的感觉。
是深秋的月夜吧!我站在珞珈山庄拐向枫园的那条小道对面的草坪上,风冷冷的,干干净净,一盘淡月发出稍稍带点奶白色的光,透过深秋干枯了的树枝,深蓝的天罩着武大肃穆而又寂静的古建筑。一种感觉——我猛然间读懂了武大,猛然间懂得了我十九岁那年与她的邂逅为何在此后长长的日子中一直使我在内心深处保留了对她的那份强烈的渴望,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今生注定要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与她的那场对话,仅仅是因为在我的生命中必定要有这么一个时刻与她对视片刻。身后的珞珈山突然之间仿佛也懂得了我的心思,在物我相忘的境界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神奇的生命的相通。也许,此后我对武大的那份类似于刻骨铭心的爱过一个人的感情与那次神交密切相关。武大是静的,珞珈山是静的,只有一个人真正静下来后,才能在某一瞬间获得与她的灵魂的沟通。而我,在那个美丽的深秋的夜晚就与武大有过一次心灵的约会,这是我与她的永久的秘密。
(黄灯,女,湖南汨罗人,1999年至2002年就读于武汉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现为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副教授)